荣禧堂内,烛火通明,却照不透每个人心头的阴霾。
贾母端坐上位,往日里慈睦的目光此刻沉静如水,缓缓扫过下首的贾政、王夫人、宝玉,以及侍立一旁的王熙凤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滞重。
“今日北静王府赏花宴上的事,你们也都知道了。”
贾母开口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砸在每个人的心头上,“老太妃提及宝玉姻缘,我借敏儿托孤之由婉拒了。你们可知,我为何要如此?”
贾政下意识地捻着胡须,眉头紧锁,迟疑道:“母亲……可是因那北静王府门第过高,我贾府不宜高攀?”
他惯常思维里,仍是门户之见。
王夫人亦是点头,她虽觉那是一桩好姻缘,但婆母行事自有道理,只低声附和:“老太太深谋远虑,必是为宝玉考量。”
“高攀?”贾母轻轻摇头,唇边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,“若只是门第高低,何至于让我在太妃面前那般谨慎回绝,几近得罪?”
她目光转向一旁尚且懵懂的宝玉:“宝玉,你今日与那北静王论诗,觉得他如何?”
宝玉正神游天外,想着宴席上那盆罕见的绿菊,冷不防被问及,怔了怔,才道:“郡王……文采是极好的,谈吐也风雅,只是……”
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从袖中取出串色泽温润、香气清冽的念珠,“老祖宗,这是今日离席时,北静王特意赠予我的,说是御赐之物,零陵香所制。”
贾政倒吸一口凉气:“这……御赐之物,岂可轻易转赠?”
王夫人也慌了神:“这如何能收?”
宝玉看着那念珠,白日里世子将这东西递到他面前时,那看似温和却不容拒绝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,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,蹙眉道:“老祖宗,孙儿感觉此物……拿着烫手。”
贾母闻言,眼中倒是闪过一丝欣慰。宝玉赤子心性,直觉往往最准。
她点头道:“既然宝玉也觉得不妥,那便不收。让林之孝原样送还,就说宝玉年幼德薄,不敢承受如此贵重的御赐之物,恐折了福寿,辜负了王府美意。”
“北静王府风雅其外,野心其内,绝非只是寻常的富贵闲王。他们今日看中宝玉,看中的岂是宝玉的诗才?”
“看中的是我贾府虽稍显颓势,却仍在勋贵之中有一席之地,看中的是元春在宫中的位份,看中的是我们祖上在军中的那点余荫!他们是想要拉拢我们,上他们那条不知驶向何方的船!”
“船?”
贾政悚然一惊,他虽迂腐,却并非全然不通朝政,“母亲是说……北静王他……有不安分之心?”
最后几个字,他几乎压成了气音,脸上已现出骇然之色。
王夫人也是吓得脸色一白,手中的帕子攥得死紧。
牵扯到皇权争斗,那可是动辄抄家灭族的大祸!
“不安分与否,尚无实据。但其结交权贵,广布恩惠,门下清客如云,岂是甘于寂寞之辈?”
贾母语气凝重,“今日我们拒了姻亲,便是表明了态度。虽会招致忌恨,但也绝了后患。若真沾上,将来事发,才是万劫不复!”
“从今日起,府中上下,需谨言慎行,远离北静王府一切往来。政儿,你在外交际,尤其要注意,但凡与北静王府沾边的宴请、诗会,一概称病推了。凤丫头,”
王熙凤忙上前一步,敛容听令。
“府里往来的礼单,你亲自再过一遍,凡与北静王府有牵扯的人家,年节礼节照旧,但私下走动,能减则减,尤其不许收受重礼。”
“底下婆子、小厮的嘴也给我管严实了,若有谁敢在外头打着府里的旗号与北静王府的人厮混,或胡唚什么‘两家交好’的言语,直接撵出去,绝不轻饶!”
王熙凤心领神会,她掌家多年,最知其中利害,立刻应道:“老祖宗放心,孙媳明白轻重,定把府里管得铁桶一般,绝不让那些没眼力见儿的惹出事端。”
贾政此时已是后背渗出冷汗,连连点头:“母亲所言极是,极是!儿子定当谨记,绝不敢与那府再有牵扯。”
他此刻才真正明白母亲回绝的深意,不仅仅是保全宝玉,更是保全整个贾府。